瓷亚

卜几几和岳先生

[卜岳]一夜之间

。:

01


和岳明辉同居的第一个月里卜凡就着米饭吃了十根海参,眼看着海参个头儿越整越小,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个儿的胃口太大,快给老岳吃穷了。


他俩共享的三室两厅房主是老岳,卜凡收拾床头柜的时候看见过房产证,红皮儿锃亮,内页岳明辉三个字镀了金一样闪着光,周遭纸面写满了全是有钱。北京有房人,太牛逼了,这事儿纵使卜凡早就知道还是免不了感叹,怎么就从天而降一个大款咣唧掉他怀里,不伸手接着上天都不答应。


有钱没势的大款岳明辉现年二十六,父母双高知,自己也凭实力留洋终成名校硕士,可以说万事俱全只差一个工作没着落。倒不是找不着,主要他跟各岗位相看两相厌趣味不相投,对自个儿狠不下心,对别人拉不下脸,于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信誓旦旦对着全世界保证,再找这半年,半年以后他就是社会主义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兹是份儿正经工作他来者不拒。


说好的半年从17年初眼瞅着就过到了18年九月,四季轮回一大圈,他还是没能信守承诺,老实就业。


这属于他个人理想主义最后的倔强,与海归的身份背景没有关系。当初跟他同时期回来的姑娘小伙儿早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向上斡旋向下周旋,上学那时候跟房东交涉的本事发挥了十足十,将将能在二线城市稳住脚跟,却仍对北上广深贼心不死。他们当间不少有为青年都把在首都定居列入了愿望清单,“保二冲一”的口号怎么听都像是计生委的暂行条例。


岳明辉觉得这很讽刺,人家努力生活的终点就是来到他的起点,而他却因起点优越倍感无所适从,于情于理都好像显得特别不懂事。


他知道自己短期内无法为社会做贡献,便退而求其次地从不给社会添麻烦,行善积德,端端是位良民。对于这样的岳明辉,卜凡嗤之以鼻,不仅不服,还坚称他是半肚子斯文半肚子蔫儿坏,合在一块儿阴阳协调,分开必定作恶一方,可以说是斯文败类后备军转正未遂误入良民市场。


这话当着面说给过当事人,人听完就鼓掌叫好,说,你说得都对。


就这点卜凡特别不喜欢,他总觉得岳明辉的有些温柔来得太敷衍,把他和周遭的一切操蛋事儿直接混为一谈,视之如珍宝的同时弃之若敝履。卜凡心里极其不平衡,因为他就做不到这个,他的喜欢就是发自内心的维护,没有折中选项,更没有装模做样的迁就。


如果要给他们的故事捋出一个开头,卜凡会说那是四个月以前,老岳一时气迷心把他捡回了家。而岳明辉会笑着附和,说凡子说的都对,同时心里给出另一个答案,一个连卜凡都无从知晓的答案。



02


18年的五一,瓢泼大雨,满地青年无不湿身。青年卜凡一身白t绿裤子醉死在大马路边上,仰面张嘴地躺着,大风挂雨往他嘴里倒,约摸过了得一刻钟,半梦半醒间他愣是饮水胀肚,打了个嗝给自个儿呛出一串咳嗽。


醒了?没有。他的毛病是一旦喝多必须过夜,太阳出山酒精随之消失作用,此前即使睁眼也是梦游,喝茶吃药都不顶事。醒不了,不能醒。


雨大,从地上坐起来卜凡发觉自个儿正一脑袋一脑袋地挨浇,就以为头顶有个轮胎大小的莲蓬头正往下滋水,于是习惯性往后一伸手,想赶紧把那水龙头给关上。


他这一把正好摸上岳明辉的裤子,右边儿,小腿。读了两个礼拜人体解剖解闷的岳明辉随之作出反应,眼前赫然出现一条精瘦的胫骨前肌。


老岳和他的胫骨前肌刚从酒吧出来,就是半小时以前卜凡钻出头来的那个。更巧的是他也喝多了,临出门能把伞撑开是理智最后的挣扎。他低下头,紧瞧着自个儿腿上挂着的那只手,俩眼时睁时闭地失控,神智也飘忽,那个陌生的湿脑袋左摇右晃——


“这谁家墩布蹦迪呢……”他小声叨叨。


雨不停,卜凡想是莲蓬头没关上,于是使劲再拧一把。腿毛一紧——嗬,疼得岳明辉直瞪眼,小腿上的西裤布面被拧出个卷儿,他木着张脸干瞪眼的样子像个傻子。


始作俑者却没能稳住自己,往傻子腿上一倒正好躲进伞下。这回可好,他心想总算是给水关上了,闭了眼笑得特别满足,还得意。


岳明辉看着他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什么想法都没有。他打了个电话给李英超,忙音。


雨越下越密,眼看着地上这人裤脚都快从水洼里漂起来,岳明辉迷迷瞪瞪发起了愁。


03


下楼买盒冰淇淋的工夫,李英超一回家就发现了三个未接来电,响铃八次,响铃八次,响铃十次,全部来自岳明辉。


他打回去,那头立马接了,说,嘛啊?


语气一听就是喝大了。


“是你打给我的啊哥!”


“你哪儿呢?”


“啊?”李英超一愣,“我在家呢,怎么了?”


“我在你那小区边儿上呢,你过来,我有事儿找你。”


小事儿岳明辉从不劳别人费心,他要说有事那一定是大事。李英超没犹豫,抓了钥匙就走,想也没想自个儿这属于无照驾驶,逮着了就是罚款加拘留。


下楼的空当里他问明白了地址,一时间只想骂街,岳明辉说的小区旁边实际上是隔壁区,开车少说四十分钟,外头风大雨急不敢开快,这下子还不得奔着一小时去了。


他就这么提心吊胆地开了一路,刚到地方隔老远就看见岳明辉站在酒吧门口,脑袋上扣着把伞,脚边躺着个人。


——躺着个人?李英超心下一惊,这是遇上碰瓷儿的了?


一开车门他立马大叫,哥、哥、怎么了!报警啊?!


岳明辉从伞底下露出小半张懵逼脸,说,啊?


没事哥你放心,碰瓷儿好办,我这就打电话——


他哥手一挥,特冷静叫住了他,说,等等。


啊?李英超瞪大眼瞧着他,怎么了?


他眨眨眼,看向不知所措的他弟。


“我裤子湿了。”


李英超顺着话头往下看了看,裤子是湿了。他说那我还是送你回家换裤子吧哥。


“那你……”指指地上那人,这家伙睡得可香,“把他带上。”


“……带、带上?”


“走。我帮你……抱腿……”话没落地岳明辉就扔了伞,脱下人家一只鞋抱怀里就走,“哪辆车啊……这个是吧?”


车倒认得挺清,知识分子大大的狡猾。李英超没办法,扛不动半拉半拽地把人弄到车里,没几步路就给雨浇了个透。他哥往后座一窝,一只鞋被他孤零零扔在地上,完事儿四处寻摸,边寻摸边问,怎么就剩一条腿了,腿呢?


“腿大胯底下长着呢哥。你睡一觉吧行吗,可别说话了。”岳明辉喝多了能有多絮叨他是知道的,平时也就算了,今儿可不行,李英超低头审视自己这身透心凉,心想路上别再忍不住把这俩人扔出去,那就太不合适了。


岳明辉竟然真的一反常态没吱声,颠簸两下靠着那人就睡了。开到他家楼下再看俩人已经摞上了,岳明辉胸口直压人脑袋上,胳膊还抱着人胳膊,这直接导致卜凡梦见一对对漂浮的大胸,春心动得不声不响。


送到家就完了?不能。李英超从衣柜顺了他哥一身衣服,换完坐客厅里掏手机百度,从怎么给男人洗澡换衣服到朋友捡尸我应该报警吗全查过一遍,最后扒了衣服往被子里一塞,毛巾擦把脸,完事儿走人,往后俩人爱干嘛干嘛,他可不想知道。


故事就是打这儿开始的。



04


岳明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个陌生人睡到一块儿的,还光着,好在早年间见过世面,没受着太大惊吓。


卜凡不一样,他睡醒了往外溜达,边溜达边想怎么宿舍变样儿了,就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出卧室看见岳明辉端端站在厨房愣神才彻底明白过来,随即一身冷汗。


——我这是被嫖了?


他真这么想。


岳明辉扭头看他一眼,慢悠悠问了声好,却被怒怼——“你谁啊!”


“我还想问你呢。”岳明辉从上到下扫他一眼,挺嫌弃的语气捎带一点儿不理解,“不穿件儿衣服吗你?”


他更不高兴了,皱眉头扬下巴地直冲他质问:“你脱我衣服干嘛了?”


“谁脱谁——那我这也单穿一条裤衩儿是怎么回事儿你先给我解释解释呗?”


这事不对头啊,卜凡心想。


岳明辉补上一句:“昨儿应该是我朋友给咱送回来的,具体怎么回事儿我问他了,他这还没——”


“怎么就咱了,划清界限啊!”卜凡一道三八线把岳明辉扔到半空那句话拦腰截断,主旨被铿锵有力地重复又重复,“划清界限!”


岳明辉看傻子似的看他,一挥手说你随便,转转悠悠去开冰箱,拿了一袋吐司出来,问他,吃吗你。


“……吃。”


刚立起来的三八线说拆就拆。


俩人对坐着吃面包,大高个儿可能是吃人嘴短,也可能是凳子太矮,蜷着俩腿说不上来地竟然有点儿乖巧。看他面包堵了满嘴的模样,岳明辉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家里养着的大金毛。


手机叮咚一响,李英超终于回复了岳明辉的质问,短短几个字看得后者一个懵逼——他说,你问你自己吧。


……我自己?


“这样啊,”岳明辉清清嗓子,做出不摆事实强讲道理的姿态,开始生掰,“昨儿应该是场误会,我绝对是喝大了,当然了,你是不是真喝大了我反正不太清楚——”


卜凡拍案而起:“要不然呢!”


“行行行,那就好办了。那什么……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经验——”


“我没有!”


“不是,你别——你听我说完了再接茬儿成吗?”可是要命了,“一般这个男性啊,他生理情况是这样的,酒精抑制行动力你知道吧,要是真喝大了那咱就都安全了,什么都发生不了,就是单纯搁一块儿睡了一觉。”


单纯……睡一觉?


“你糊弄谁呢?”


“不是——”这次换岳明辉拍桌子,“嘿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是盼着能发生点儿什么是吗?先说好了啊,我不睡男的——当然我也不能完全否定自个儿可能有这取向,小概率事件它也不是完全不能发生,但就目前这阶段来说我没这方面的需求。你要真不放心咱可以再试一把,控制变量呗,昨儿几点喝了多少今儿再来一遍,完事儿脱光了试试,你看能发生点儿什么。”


卜凡一愣,看这意思是被说服了。岳明辉刚要放下心来,没想到这狗脱口而出一句,“好吧”。


……好吧?


“啊?你说什么?”


“我说行。”他还挺不耐烦,皱着眉头敲桌子,“试就试。”


“……不是……你处女座吧?”


“不是啊。咋?”


岳明辉觉得这回必须得找人帮着分析分析,再不济跟李英超问清楚了来龙去脉也好。


“不咋,待会儿我得出门办事儿,你自个儿……”眼神在四周围画个圈,“……你自便吧你。”


“然后你就留他一个在你家啦?”李英超不可置信地瞪眼睛,坐他对面的岳明辉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还说,是啊,怎么了?


“怎、怎么——来,洋哥你给他讲讲有什么问题!”


被叫洋哥的小伙儿岳明辉是第一次见,李英超带来的,也没详细介绍,只说是个朋友,片儿警。小伙儿立马驳斥,片儿什么警,协警,语气还透着点儿小骄傲。岳明辉没多问,他弟虽然小错不断但大方向上从不跑偏,必然不能是犯事让个协警给盯上了。


洋哥李振洋是个自来熟,开始比较含蓄一口一个哥地叫人,不够半小时开闸放水似的就松弛了,露出本来面目原来跟李英超是一类人,贱吧嗖嗖的调性底下是拿捏得当的分寸,好相处,不累赘。


他嘬一口可乐,冰块搅得咣当作响,开始普法。


“一般我们遇见像你这种心里没点儿b数的群众都是以放任为主以教育为辅,防火防盗在你基本是不可能了,有空去庙里上上香攒人品吧还是。”


老岳一个捧哏:“怎么呢?”


他弟抢答:“老岳你连人叫什么都不知道吧?”


“那不能够,他身份证还在我这儿呢。”


“他怎么把身份证给你了?”


老岳若无其事摇摇头:“我自个儿拿的。”


李振洋对着他指指点点:“注意点儿影响啊,我这执法人员可还在这儿坐着呢。”


“还执法人员,你有编制吗?”


“看不下去看不下去,你这整天在违法边缘试探也用不着批评教育了,还是自生自灭吧你。”


众矢之的不慌不忙,说反正晚上还得见,一时半会儿的出不了事,不行就往家打个电话,正好我也有事儿问他。


“问什么,意外怀孕怎么办吗。”


“小弟你这么着可不行啊,思想很淫秽啊。”


“不是你先捡人回家的吗,还有脸恶人先告状了?”


老岳一愣,捡人回家……我捡谁了?


“昨天是你让我把他带上的好吗,断片儿啦?全忘啦?”


“不能够吧,我又不认识他……不能够吧?”


他还想再挣扎挣扎,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溜儿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说着说着就一点儿底气都没了。


岳明辉什么都好,唯一样要命,就是醉酒以后行为不受控习惯性作妖,这一点让他深受其害。


第一次发现有这毛病是他十六岁第一次跟朋友网吧包夜,夜里两点打完魔兽一群人没地儿去,便利店买了酒找个公园对酌,想的是一醉方休,最后被撂倒的却只有一宿没吃上饭的岳明辉。完事儿迎起朝霞勾肩搭背地回家,众目睽睽之下他抱紧了路边的消防栓不肯撒手,哭着喊着要给人带回家加属性。


“我这字儿都红了!”这句话让朋友拿手机录下来,此后半年每回见面都拿出对他施以嘲讽,弄得他直到出国再没买过一件红衣服。


“我还是先去个电话吧……这事儿闹的。”岳明辉叹口气,掏出手机往家打,铃响了一声又一声,始终没人接。旁边俩人倒是意料之中似的,抱上胳膊瞧热闹。连着两个电话都落空,李振洋笑嘻嘻地落井下石,看吧,刚我俩怎么说的,你这生存能力很成问题啊老岳。


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原本卜凡是打算依言等岳明辉回来的,这么干其实反常识,可他就是隐约有种感觉,这人不能坑他。从床头顺了个充电器接上,泡过水的手机晾了一宿竟然还能用,只是这头儿一开机连网,微信立马爆了,消息有一大半来自三位舍友,说是下午一点半开段会所有人务必到场,否则考勤分是扣定了班长还得连坐挨罚。他看看时间,十二点四十,现在出发凑合还能赶回去,当即拔了电源往学校跑,连口信都忘了留。


跟他失联的岳明辉索性不着急了,直到晚上才慢腾腾往家走,此前整个下午另俩人一直催命,数落他怎么就这么心大。当事人不解释,笑呵呵说没事儿,家里一穷二白哪有可偷的东西,甚至提议晚上一块儿撸串,被二人当场驳回。


“洋哥说好要带我玩儿去,”李英超是这么拒绝他的,“想去哪儿你自己去吧。”


岳明辉看看他又看看李振洋,说,哟,这就不带我玩儿啦?


李英超没听出他的意味深长,揽着他洋哥的脖子志满意得,一连送了老岳五六个再见。被揽着的人摇头,挺无奈似的,指着李英超做了个口型,说,小孩儿。


这句“小孩儿”愣是把岳明辉放那儿了,琢磨不已。印象里好像从来没人这么说过他,哪怕大学有几个一块儿打篮球的哥们儿开玩笑地叫他“妞儿”,这里头的讨人喜欢跟“小孩儿”还是不一样。妞儿得懂事,脾气好拎得清,还得有见识,小孩儿不用,小孩儿可以唯我独尊,同时还有本事让别人喜欢他的任性正如喜欢他这个人。


“懂事”这个标签对岳明辉而言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说到底它不是个坏事,不过在某些滋生脆弱的时刻也会让他觉得,这世界既拥挤又空旷,他的路注定不能跟旁人合辙。


一切孤独都是成长的烦恼。他盖棺定论,喝光可乐最后一口,买单,回家。



05


往后的一个礼拜不声不响地过,岳明辉面试了两家公司,一家否了他,一家被他否,总之竹篮打水一场空。卜凡的身份证始终搁在他床头,摆在全家福相框边上,上头他傻乎乎地看向镜头,眼神里些微一点儿惊愕,与在厨房看见岳明辉的那个瞬间如出一辙。


九六年生人现在也该二十二了,他怎么好像还是无法适应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岳明辉很想穿过这张小小的证件,好好跟他聊聊。


事情在周末迎来了转机,岳明辉外出吃顿午饭的工夫再回家,门上很突然地被人贴了张条,上面写着,你看见我身份证了吗,底下留了个名字和电话号码。


卜凡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


“这字儿写的——”岳明辉摇着脑袋嘬牙花,显然忘了什么叫五十笑百。


收条进屋,给纸上的手机号发短信,“在我这儿,有空你来拿吧”。没半句废话主要是急着进屋给手机充电,他强迫症晚期,别的都好说唯独手机电量不能见红,想是小时候打游戏日日红名留下的后遗症。


当天卜凡就找上门来,下午两点多,砸门砸得很秀气,四三拍强弱弱,跟当初一言不合拍桌子的调性判若两人。岳明辉给他开门以前刚洗完澡正换衣服,听见响动嘴上答应着一边还得套裤子,忙中出错忘拉裤链,等再想起来已经跟人一步之遥脸对脸,只能寄希望于用一件破洞长T恤撑住场面。


岳明辉笑笑,侧身招呼他进来,还问要不要喝点儿什么。


卜凡闻言提起手里的一箱福佳,发言语气正经:“这给你的,你裤裆开了。”


“你的酒”和“你的裤裆”岳明辉自问只能照顾一样,他低头偷眼一瞧,扭身给拉上,一边儿还得尬笑转移视线,说你怎么还带酒来了啊?


“我妈说给人添麻烦就得有表示,你家楼下超市太小了,要不我还能再多表示表示。”


“不用不用,意思已然到位了。”


“那也行吧。”


突然谁都没话说了。岳明辉从他手里接东西,开始张罗。诶你喝可乐吗我这儿有冰的,要不给你来杯水?今儿个天可热——噢对不用换鞋了啊,反正地也不干净,我都没擦过。


“一回没擦过啊?”


“……那不至于,就是……一人儿过就不太讲究。”


“不讲究好。”


卜凡不是给人捧哏的性格,一般都是随机抛梗,想起什么说什么也不管别人接不接得住。对这人怎么就不行了呢,他把自己给问住了。忍不住又去看了岳明辉一眼,这人还在厨房忙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不紧不慢地,跟上回站厨房里笑着跟他问好那时候一模一样。


这种性格卜凡要说羡慕肯定是有点儿羡慕,毕竟急性子最喜欢的就是细水漫流,更何况他还错误地以为岳明辉这点儿细水底下流淌的尽是高深b数、温和从容,结果只能铁服,不服不行。


岳明辉带回来俩杯子,递一个给他:“冰箱里的昨儿我喝完了,给你加了点儿冰凑合凑合吧。”


卜凡接过来闷一大口,完了才提起正事:“那啥,我身份证……”


“哦,等着啊,屋里呢。”


岳明辉给他的说法是身份证掉在卧室床边了,原本还想接茬逗个一句半句的,良心实在过不去就没再说什么。这下卜凡反倒觉得他厚道,内心好感度悄无声息上浮两个百分点。


“麻烦你了啊。”


“不麻烦不麻烦。”


“……我请你吃个饭吧。”


“——啊?”这就很意外了,“我这中午都吃过了——”


“中午吃过那就晚上呗,”卜凡揣证进兜,垂眼给他真诚注视,“小区外圈好像有家烧烤看着挺好的,我路过时候闻见了——贼香。”


“行啊,反正也没什么事儿……诶,那身份证你搁兜儿里不怕掉了啊?”岳明辉指指他外套口袋,里头证件露出白花花半个角,仿佛时刻准备着高空落体。


要说必须在所有大事小情里挑出一个心动时刻——假使他的人生不再是线性叙事,他能够站在更宏观的角度纵览全局并必须在此基础上回答某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比如人生转折点,比如大方向的变动,又比如这个,他的心动时刻——卜凡的答案列表最顶端那一项绝对是这个场景,午后阳光,天蓝色窗帘,牛仔裤和浅金色短发,岳明辉指着他的兜儿露出笑容和小虎牙,他们相互看着,冰可乐里汩汩冒头的气泡如同他们秘而不宣的愿望,上浮,发酵。



06


谁也没想到他俩能这么聊得来。


就着肉串和啤酒岳明辉知道了卜凡也喜欢hip-hop,当模特只是兴之所至,实际上心里始终惦记着更大的舞台——他小时候竟然还练过舞。卜凡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傲人海拔限制了我的发展,练舞实在是比较困难,甩起来刹都刹不住车跟风火轮似的。”实际上岳明辉很想提醒他,风火轮一般到不了他这规模,脑子里一米六的哪吒踩着一米九的风火轮,那画面栩栩如生的不美观。


“以后就不打算拾起来了?”岳明辉给他倒酒,“万一成了呢。”


“再说吧,看以后能不能有机会。”


“机会可不是说有就有的啊。”


“那就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不就多奋斗一波吗,我年轻,无所谓。现在主要是对这些问题我想法还不明确,当模特也有意思,就先走着。”


“嗐,说来说去吧你自个儿愿意,这比什么都强,喜欢就成——走着吧,咱干了这个?”


“干啊,走着!”


直到夜里十点来钟,卜凡终于吃完了桌上最后一串腰子,啤酒瓶子话筒似的握在手里,他向对面红透了的岳明辉宣布,他吃好了。说话时他的眼里有光,一种深刻又飒利的性感——是这个词没错,纵使醉着岳明辉还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就像是有些本想在他脑中绕道而行的秘密,被他鲁莽地撞见、识破了。但夜晚就是这样,一切在白天被定位成必要的思考都是多余,他只有透过不再谨慎的双眼才能拾起一些快乐,隐秘的,错误的,对周遭世界绝无怜悯,却又是最纯粹的。


不至于断片儿,结账的时候岳明辉还能找着钱包,一百五十都能分清,就是站起来那一刻有点儿晃荡,天上的月亮也大,大得就跟在眼巴前跳舞似的,长胳膊长腿抡个没完。


“诶你看那个,”路上他使肩膀拱卜凡的胳膊,“像不像你?”


卜凡也懵懵怔怔地往上瞧:“谁呀?”


他又使劲往前指了指,想象里已然戳上了月亮的脸颊:“那不嘛——”


也不知是看见没有,卜凡一个劲儿傻笑,伸手够他的指头,牵起来晃荡着往前走,好像是认识了一辈子似的熟稔。


搁在几个小时以前还清醒的时刻岳明辉肯定觉得不自在,现下里几瓶啤酒起了作用,他反倒有点儿喜欢,还动动手指找准了舒服。


“你手这么软啊怎么?”


“咋?我铁汉柔情不行啊。”


“行行行——诶,你哪儿去啊,这儿该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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